華府台灣同鄉會Taiwanes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Greater Washington Chapt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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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證歷史:訪問87歲的陳淑媛女士 (陳美津撰寫)
陳淑媛女士,身材嬌小,但是神采奕奕,走路背脊挺直,健步如飛,講話更是中氣十足,
滿頭黑髪只有少數的白髮㸃綴,與她交談,實在無法相信,她已經是87歲了。
我是在華府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認識淑媛,那已經是14年前了。當時我們從荷蘭回美定
居,而傑理也開始在FAPA工作。因為我們兩家住的很近,往來頻繁,每個禮拜天早上,
我開車順道載她一起去教會。我們3年前從Rockville 搬家到Silver Spring 住公寓,從此就
沒有機會再開車和她一起去教會了。
筆者現在很懷念那10多年一起開車去教會的日子;在車子裡面有機會聊天,結果發現她
的人生經歷豐富,她出生和成長在日治時代,親眼目睹血腥的的228事件和接踵而來的白
色恐怖,結婚後先生來美留學,她當留學生的家屬很辛苦,要刻苦耐勞,打工賺錢補貼家
用。守寡後一個人獨立生活,也快20年了。所以當同鄉會要做人物專訪時,我特別推薦
她。
淑媛住在Rockville ,離White Flint 地鐵不遠一幢高樓的公寓,環境優雅,交通方便。她
也是虔誠的基督徒,每個禮拜天山早上一定到教會做禮拜。雖然沒有人開車送她去教會,
但是她會先坐地鐵,再等公車載她到離教會不遠的路口,最後再歩行約15分鐘,抵達教
會。
訪談那天,我問她:「星期日你大清早就要出門,這個旅程從頭到尾至少得要花一個小時
的時間,你到教會一定筋疲力倦了。」她說:「不會啦!我已經習慣了!我在教會教日文
,禮拜天下午,有好幾個學生等我上課,我一定要來教會!」
當我告訴她,華府台灣同鄉會要跟她做人物專訪時,淑媛非常謙虛的說:「我這個這麼平
凡的人,對台灣也沒有什麼貢獻,有什麼好寫的呢?」我說:「現在年青的世代,很渴望
了解你們前輩的人生經驗。你出生日治時代,經歷過日本和國民黨政權的統治,來美國也
住了50多年,一生經歷過三種不同的政治和文化背景,人生的酸甜苦辣幾乎都嚐過了,
這是非常珍貴和精彩的人生經驗,我們應該記錄下來以為借鏡才對。」
現在我們就聽淑媛娓娓道來,談她的出身家世。她1932年出生在苗栗一個靠海的小鎮叫
苑裡,祖父名叫陳漢灜,是殷富的大戶農家,擁有的農地,天邊一望無際,必須養35個
佃農來耕種。在淑媛的記憶中,祖父先後取了3位妻妾,上面還有96歲的曾祖母,這麼大
戶的家庭住在三合院裡,有傭僕在身邊侍候,不愁吃穿,淑媛應該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童
年生活才對。可惜事與願違,她的成長過程卻是充滿辛酸的淚水。
在她的記憶裏,小時候,母親年紀輕輕就得了肺病,因為在苑裡旳醫療設備比較不齊全,
母親必須抱病一個人坐火車來臺北看醫生,往返就要花掉一整天的時間,非常辛苦又勞累
!母親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,29歲時,病重不治,撒手走了,留下兩個孩子,淑媛只有7
歲,弟弟還不到4歲,這是她的童年最悲傷的記憶。她讀小學四年級時,當小學老師的父
親名叫陳梗煙,因心臟病發作,不幸也去世走了,當時她只有11歲。在這麽幼小的年紀
,就失去父母,令她悲痛不已,所幸在三合院的大家庭裏,不缺人手,她的第三個阿嬷自
告奮勇,把他們兩個姊弟接過來養,視如己初,寵愛有加,直到她離家到新竹女中唸書。
她最快樂的童年記憶是在苑裡度過的六年小學生活。講到這裡,淑媛情不自禁,眉開眼笑
,手足舞蹈。她的父親是台中師範學校畢業,在苑裡的山腳國民小學當老師,與淑媛的日
本老師是同事,而聰明活潑旳她會讀書也會繪畫,還會唱歌跳舞又精於戲劇表演,所以到
處得獎出風頭,日本老師對她特別愛䕶和照顧。
在苑裡的山腳國民小學畢業之後,她考上新竹高等女子學校。考試共考四個科目有日文,
數學,歷史,地理,一共考了兩天。志在必得的她,花了很多時間準備考試,成績公布出
來,她名列前矛,可惜只唸了一年,就停學了,因為1945年,日本戰敗投降,必須退出
臺灣,譲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來接收。
接著,淑媛談到她一生最恐怖的兩個經驗。第一次是在日本投降之前數個月的時間。那時
,美國B-29轟炸機幾乎天天飛來台灣轟炸日本軍隊的軍事要塞。她說:「我聴到警報的
響聲,就全身發抖,趕快從教室跑出來到防空壕裏面躱起來。雖然躲在防空壕裏面,但是
外面轟炸爆炸的聲響,震耳欲聾。轟炸之後,我曾經目睹在新竹市區死屍遍地,很多人受
傷手腳斷掉,躺在地上呻吟,他們滿身都是血,我怕得全身顫抖,雙腿發軟,無法走路
。」
當時新竹女中裏面有日本駐軍,美軍的轟炸機投擲炸彈下來,沒有擊中目標,反而炸毀很
多附近的民房。「我的姑姑是位醫生,住在一幢兩層的樓房,因為坐落在新竹女中的隔壁
,不幸被炸彈擊中,我的姑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房子燒了三天三夜,最後燒成灰燼。當時
日本政府要求每一個公民要驗血型,然後把寫血型的牌子,綁在身上,轟炸以後,受傷的
民眾送到急診時,輸血快速方便。」
1945年是淑媛人生的轉捩點,當時她才13歲,因為從小就接受日本教育,中國政府接收
臺灣就像朝代的轉變。她回憶當時的心情:「就在短短的一年當中,我從日本人變成中國
人,我在學校不能講我熟悉流利的日本話,要學習講生硬的中國話。」
當時新竹女中,在日本學生離開之後只剩三十多位台灣學生,淑媛說:「我們這些台灣學
生實在無法接受中國人的教育,因為我們完全聽不懂中國話。當時校長是台灣人,老師全
都是來自中國各地的外省人,講話都有奇腔怪調,我們實在受不了,所以全班罷課,跑到
操場去打球玩耍。兩天之後,我們只有乖乖的回去上課,校長通知我們再不回去上課,會
被中國老師嚴重體罰。當時中國老師最愛用的體罰工具就是台灣土產的竹子。那細細長長
的竹子打在手心上,痛如刀割,留下的淤血和汚青久久不退。
當時我們的教室經過美軍轟炸之後,千瘡百孔,有的來不及修理,有的修理不完整,屋頂
會漏水,所以下雨天我們一定要穿雨衣上課,黑板也是濕淋淋的的不能寫字。
當時新竹女中,大部分學生是閩南人,小部份是客家人,而我們共同的語言是日本話,所
以彼此溝通都講日語,教中文的中國老師聴到我們講日語,非常生氣,駡我們是日本鬼子
,還要罰錢5角,當時5角錢可以買一大碗麵來吃。中國老師一直向我們洗腦,說我們是
中國人,一定要講中國話。直到今天,我仍記得當時教國語的中國老師,要我們死背這幾
句話:「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,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」我們學生也有地下文化,我們也
很會取笑中國老師,我們會給他們取各色各樣的綽號。
1947年,她目睹和經歷了她一生最恐怖的228事件。「我記得那是1947年3月中旬的時候
,當時我住在學寮,現在叫學生宿舍。那天早上我們到餐廳去吃早飯,學寮煮飯給我們吃
的廚師,很緊張的告訴我們,他沒辦法煮飯給我們吃,因為外面所有的菜市場都關門了,
勸我們趕快想辦法回家去。
我跑到火車站想坐火車回苑��的老家,但發現所有的火車都停駛,車站上的旅客都非常
驚慌惶恐,不知所措。當我從火車站走出來想到公路局那邊坐公車的時候,我親眼目睹血
淋淋的大屠殺,就發生在新竹市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。
我記得看到好幾輛中國士兵駕駛的戰車轟轟隆隆進入新竹市中心,每部車上都擠滿了帶槍
的士兵,看到台灣人就亂槍掃射。為了保命我們都跳到路邊的水溝裏面躱起來。雖然水溝
裏的水又髒又臭,為了保命,我們毫無選擇。等到槍聲停止,中國士兵的戰車離開之後,
我們才敢從水溝裡爬出來。
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鮮血淋漓的廣場,佈滿屍體的惨像,近看發現有些人躺在地上,奄奄
一息,満身都是血,慘不忍睹。71年之後的今天,回想起來,我仍舊會全身發抖,這是
我一生最恐怖的經驗。這個屠殺比當時美軍的轟炸更恐怖。我親眼目睹那麼多人被打死,
讓我悲痛和憤怒。
228 事件之後,淑媛也經歷了白色恐怖。她記得那是1949年,她說:「有一天,學校教
國語的中國老師忽然要我們寫有關228事件的感想;我們回答,我們都不知道,因為當時
家裏收音機壞掉,不能收聽廣播。但是我們班上的班長,她年紀才16歲,聰明活潑,竟
然敢講真話,她寫的有關228的文章交出去之後,就被警察㧓去拷問,不久消息傳來,她
被槍斃了,她的父母被通知去領骨灰,但是她的父母不敢去,有幾位同學自告奮勇,去警
備總部領骨灰帶回來給她的父母處理。我現在回想起來,心中仍充滿恐怖,我們的班長,
聰明能幹,只因為敢講真話,就白白被槍斃掉,對我們這些15、6歳的年輕人來說,打擊
很大。」
228事件之後,恐怖的陰影仍舊餘悸猶存。她回憶說:「當時我住在學生宿舍裏面,常常
三更半夜被督察叫醒,叫我們趕緊起床穿好衣服,因為憲兵要來檢查,我們50多名學生
排隊站立,憲兵手中握有名單,一個一個點名校對。這個半夜點名的制度,持續兩年之久
。」
經歷過驚心動魄的228事件之後,淑媛繼續在新竹女中的高中部讀了三年。高中畢業時,
她己滿19歲了,決心回故鄉苑裡貢獻所學,當個小學老師。淑媛回憶説:「當時祖父剛
去世不久,留下龐大的田產,我要應付23個佃農,白天教書,晚上和週末還要工作,忙
得焦頭爛額。」
1950年初,國民黨政府開始推行土地改革政策,1951年實施375減租,兩年之後,推動
耕者有其田,讓淑媛憂心忡忡,不知如何應對。她說:「我們被迫把土地所有權狀,拿到
苗栗縣政府去登記,換回來的是四間大公司的股票,幸虧當時我的姑丈當律師,幫忙我處
理這麼複雜的交易。當時有人來我們家買股票,為了快速脫手,我們股票面值10元只賣5
元。這筆錢拿來到台北市和平東路買了一幅房子,現在我的弟弟仍舊住在那裡。」
淑媛29歲時,終於結束單身的生活嫁給台中大甲出身的林伯元。他是台北師範大學英文
系第一屈的畢業生,畢業後,在台中大甲中學教英文。結婚時他33歲。因為兩人都是書
香子弟,淑媛和伯元的父親都當過小學老師,媒人牽缐之後,兩人情同意合,很快就歩上
紅毯。
淑媛結婚之前,在台北洋裁學校師範科就讀兩年畢業,是名正言順的洋裁老師,會教洋裁
,也會服裝設計。
但是結婚之後,最大的難題是煮飯做菜。因為年輕時家庭富有,有佣人煮飯,自己從來不
進厨房。結婚後,每天必須張羅三餐,但是她連起火都不會。開始時,婆婆從大甲送一個
女工來幫她煮飯。但為了長久之計,她決定到亨飪學校上課,終於學到一手好廚藝。
結婚4年之後,伯元終於拿到獎學金來美國進修。1965年到德州大學唸語言學,當時的獎
學金不夠用,為了補貼家用,淑媛必須在百貨公司的成衣部門打工,做修改衣服的工作,
每小時賺1.25美金,生活盡量節省,因為伯元必須寄錢回台給父母用。淑媛解釋說:「伯
元是大兒子,非常孝順父母,因為人在海外,他唯一能做到的,就是每個月寄點錢回台給
父母,以報養育之恩,這樣他才覺得心安。」
淑媛結婚9年之後,終於做母親,兒子在夏威夷出生,當時她已經38歲了,她說:「等了
9年才當母親,高興得如魚得水,對我的公公婆婆也有一個交待,每天看著兒子長大,那
種感覺非常甜蜜!」不久,伯元也拿到博士學位,在奧克拉荷馬大學任教18年,直到受
李登輝總統招聘回台灣奉獻。
伯元因為精通三個語言,日文、中文和英文,1990年,受當時的李登輝總統聘請回台服
務當李總统的秘書。淑媛1965年跟隨伯元到美國,為了補貼家用,開始在百貨公司打工
做修改衣服的工作,後來靠著她在台灣洋裁學校學的手藝,替人設計做衣服,有時為了趕
工,連夜工作到天亮,這樣不眠不休工作25年,直到伯元回台當李總統的秘書才停止。
伯元後來因肝病不治在台灣去世。她守寡至今也快20年了。這20年來,她獨立生活,幾
乎每天都走路到離公寓不遠的 Whole Foods 超級市場買菜,還用兩隻手提著購物袋走回
家,三餐自理,廚藝高超,善長日本料理,有時候也在家裏宴客。雖然自己不開車,但她
會坐地鐵、公車到處跑,到華府城內看博物館的展覽。2012年,她在我們的教會受洗信
主之後,開始做義工,教會的姐妹們跟她學習打毛缐,做裝飾品來義賣替教會募款。她精
通日文,5年前開始在教會教日語,有幾位同鄉會的姊妹,慕名遠道來上課。
淑媛雖然已經87歲高齡,但是精力豐富,身體硬朗,永遠笑容滿面。筆者問她:「你長
壽的祕訣是什麼昵?」她説喜樂是長壽的良藥。讓她最快樂是學習新的東西。她最喜歡看
的電視節目是MSNBC中午的國際新聞,因為有英文字幕,讀不懂,就趕快查字典,每次
學習一個新的英文字,都讓她很開心。她也喜歡看NHK的亨飪節目,學習新的食譜。她
會用電腦寫電子郵件,也常常跟住在俄亥俄州的孫兒用IPad 面談,她有Line 的朋友組群
,常常跟在台灣的友人和日本朋友通信打電話。每天活躍,忙得不亦樂乎!